知道当年一个休宁人家的年夜饭是怎么吃的吗?说出来恐怕没人会相信,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近二十年里,我家年三十这顿年夜饭的菜肴居然一成不变,上菜的顺序亦不变,甚至连每人坐的位置也不变。我不知道其他传统型的休宁人家是不是如此这般。我家算是道地休宁“土著”。按家谱梳理下来,从清道光年间开始,到我辈已逾七代。祖父是清末代秀才,科举废了,他的“上进心”也没了,便在村里当了私塾先生。老人家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已仙逝,我自然无法目睹他的音容笑貌。只能从长辈的嘴里,略知他洒脱不羁于一二。老人家喜酒贪杯且又古道热肠,是性情中人。每每在村中小酒店喝酒至微醺时,便摇晃桌子,说桌子不稳;于是掏出银元要店小二去垫桌脚,非得把四个脚都垫上才罢休。然后一步三晃地哼着戏文回家。一有穷苦人叫“南荪先生”(他的号),就从长衫里排出一把银角子洒将过去,众人快活地满地捡,他亦掴掌大笑而去。父亲正好与他相反,一个极其传统、守拙的徽州人。为人谨慎,处事低调,在家里讲的则是大大的规矩,每年一次的年夜饭也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。也唯独在此时,他才放下了平日里的威严,变得和蔼可亲一些。红动状元城周冰摄那时,年三十是我最幸福的一个日子,没有功课,没有训斥;整个一个白天充满着不会落空的期待: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正渐行渐近、分分秒秒地朝我走来。说起来,我家的年夜饭早在腊月二十三就动作了。我的姑妈——一个典型的徽州女人,用她勤劳的双手,忠实地执行着父亲的一道道指令。其实,做什么、怎么做,二十年一贯制,姑妈早就烂熟于心了。买肉、杀鸡、剖鱼、做肉圆、卤牛肉……我们的任务是洗碗洗碟——这套餐具不知是那代传下来的,细瓷、雕花、镶边。年三十的早晨,很庄重地从樟木柜里取出,一年只露一次脸。尽管是寻常人家,但家境尚可。年夜饭一年一次,还是挺丰盛的,七碗八碟十几个菜。现如今很吃香的毛豆腐、臭豆腐,当时属下里巴人,上不了我家年夜饭的台面。一张四方桌置于堂前,父亲正襟独坐正面,我们依尊卑、按惯例落座。以前吃年夜饭前,要在铜蜡烛台上点一对红红的大蜡烛。后来这程序就简化掉了。父亲一句“开始”,凉、炒、热、烧十几道菜就按部就班、有条不紊地上来了。也喝一点不算酒的酒。自家做的酒酿,与秋天落下的桂花瓣(已用冰糖腌好)一起文火慢炖,香甜醇厚,浅酌慢斟。年夜饭至今我印象深刻的有三道菜:一是葛粉园子。粉要从乡下买,正而八经地从葛根里取出来的。配料有猪肉丁,以肥为主;冬笋丁,要刚挖出的新鲜货;香菇丁,也一定是当年的。做成鸡蛋大小的园子,放进竹蒸笼,下垫荷叶。大火伺候半小时,掀去盖子,一把切得细细的大蒜叶撒下去。最后,洒上从同德仁买来的黑胡椒粉,百年老店,绝对正宗。端将上来,翠绿的蒜叶点缀着褐色、亮闪闪的园子。吃到嘴里,韧而不坚、辣而不烈、香而不腻。二是炒二冬——冬笋与冬菇的组合。父亲一改平日的“君子动口不动手”,这道菜他是要亲自掌勺的。他是老中医,讲究搭配,这二冬如何“君臣佐使”,那是一点马虎不得的。无非是分量多少,切得厚薄、油盐几许、火候掌握,忙煞了给他当下手的。端上桌后,众人齐声叫好,唯我尝了一口就再不下筷了,那笋吃起来,有点麻嘴,我又不想违心地恭维父亲,常常被人在桌下踢脚、使眼色。第三道是年夜饭的当家菜——腌笃鲜,集火腿、板鸭、猪小排、肚条、冬笋、黑木耳、肉皮肚、肉圆、豆腐角于一砂锅。砂锅是特大号的,直径足足有一尺。如此多的品种置在其中,似乎还绰绰有余。这菜最要紧的是火功,且是文火,足以见证徽州人的耐性。年三十早晨天刚蒙蒙亮,姑妈就开始忙碌了,栎炭在炉子里烧得暗红,大砂锅很气派地踞于其上,有点唯我独尊的味道。先进去的是火腿、小排;一刻钟后,板鸭、肚条次之;皆是腌鲜一对一地联袂而入。火腿是腿心、小排要肋骨、肚条须肚尖、板鸭只取胸脯前的两块肉。三小时后放进冬笋、黑木耳、皮肚、肉圆。冬笋的品质自不待说,黑木耳已泡得很舒展;肉皮肚半个月前就到老街的那一家去买了。一进腊月,店家就在门口支起一口大锅,里面沸腾着滚油,炸出的肉皮肚又大又蓬松,生意甚是红火,排起了长长的队。腌笃鲜里最后放进的是豆腐角,黄灿灿、四方方,炖半小时就很灌汤了。父亲一手毛笔字相当了得,年轻时开药方皆挥毫写就,今观之,堪为书法作品。年三十的上午,他都要用两个时辰,裁纸研墨润笔写春联。虽未焚香浴手,但老人家之严谨庄重,足以昭展旧式徽州人家的遗风作派。我的事情是研墨,砚浅水清,墨过留声;再三反复,渐次黑润,且透发出淡淡的松烟香。父亲告诫我:此事虽小,做时也要心静如水,运力指头;切不可浅划辄止,敷衍应付。他对墨的品质亦有怨言,感叹今不如昔。以前的顶级好墨里是要放珍珠和麝香的,还有藤黄、皂角、巴豆等等。《本草纲目》就说其是一味药材,辛、湿、无毒,可治好几种病。用此种墨写的字,多少年后都不会褪色的。他下笔就是一挥而就,腰、腿、臂、腕的势子很正,如何屏神运气的则不得而知。内容大抵为淡泊明志、宁静致远一类,体现其儒雅风度,鲜有孝悌福寿财。我们如同书童小厮,将写好的春联双手恭恭平平的端至八仙桌上;待到全写完,还要父子同贴春联,当然是打下手。门上的位置,上下左右间距,父亲都用尺一一量丈;糨糊的稀稠,也很讲究。山村除夕夜方红光摄到了夕阳西下,鞭炮声响成一片时,年夜饭的各道菜全告完成。当下休宁状元宴里的十九道菜,近一半我家当年的年夜饭里就有。说是状元宴,其实也很平民化的,连接的是人间烟火,无非都是休宁人喜欢吃的菜肴。当然,平日里可舍不得吃。年夜饭,一年就这一回,每家都是尽其所有了!整整一天,我们进进出出,忙忙碌碌,只闻其香,不知其味,实在馋得不行。要知道,中午吃的是菜煮饭,就着腌萝卜干下去的。也不知是哪位祖宗定下的规矩,父亲恪守不变,一家老小谁都不能例外。这一顿饭,所有的人都可以敞开吃,父亲也不再管我们的“吃相”。上菜严格按顺序依次而行,待到那道腌笃鲜“千呼万唤始出来”时,我的胃已经被撑饱了。锅盖打开,热气袅袅,香味四溢,众人热烈欢呼。挂在正面墙上的祖母像在飘忽的热气中似乎变得生动起来,她正慈祥地望着后代们大快朵颐。此时,我想的是这一切快快结束吧,惦记着饭后长辈们该给我多少压岁钱了。前不久,与一帮休宁朋友聊起各家如今年夜饭的菜肴,竟大同小异,且多年不变。在家一门心思操持,这样有过年的氛围。一进腊月就开始采买了,年三十一天切洗炖烧,忙忙碌碌,欢欢喜喜,忙得不亦乐乎。或许,这也是一种慎终追远,年味、亲情、乡愁都有了。万千滋味,尽在烟火人间。许若齐